父亲　　上官文种　　我生在豫东平原一个乡下，自小没有见过山，每每在书本上看到“父爱如山”这几个字，总忍不住想想山的模样，那时简单认为山就是高的土丘。父亲早年因着出身不好的缘故，念完初中就被迫离开校园了，从此开始在社会上打拼，当过司机，学过木工，上山拉过石头，改革开放后学了中医承了家业。　　打记事儿起，父亲已是一位中医，每天忙着给病人看病，不是在诊椅上把脉就是在药房中抓药。把脉时，父亲坐在诊椅上，用手按着病人的动脉，把脉问诊后让病人伸出舌头，以了解疾病内在的变化。抓药时，父亲身置中医斗柜前，斗柜里装有茯苓、山楂、鱼腥草、何首乌、党参、龙眼肉等中药药材，按照药方抓取所需中药，然后放在中药秤上称，有的称几钱，有的称几两，称完后一一放在牛皮纸上，用纸绳依次打包。　　我少时顽劣，尤其没有上学前，常跟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打闹，在胡同里捉迷藏跑得满天飞，从一个胡同一溜烟儿蹿到另一个胡同，碰到死胡同就翻越邻里墙头，刚翻过墙头一阵匆忙脚步声吓得鸡飞狗叫羊咩咩，被邻里长辈抄起树枝大骂“孬孙”“孬孙”，临晚回到家里接受父亲训话，像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子不教，父之过”，这些颇为文言的古语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家里几代均是中医，有中医世家之美誉，父亲承了祖业工于医学，每天能看过百病号，诊所院里停满车辆延至院子大门前，那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处于初级阶段，远道而来的乡下人所乘车辆有：二八大梁自行车、手扶三轮拖拉机、带有方向盘的四轮拖拉机、小卧车。院子里二八大梁自行车约占四分之三、手扶拖拉机约占四分之一、带有方向盘的四轮拖拉机约占八分之一、小卧车约占十六分之一。　　那时很少见到小卧车，后来才知道它叫桑塔纳。一辆桑塔纳停在诊所大门外，我们这些孩童看到后就会停止打闹，纷纷跑到小窝车不远处细细打量，从车头看到车尾，又从车尾看到车头，然后从车头绕到左车窗对着左倒车镜里的自己哈哈大笑，几个孩童以此作为乐趣。现在想来，那辆桑塔纳对我来说意味着远方、现代、梦想、文明，以致多少年之后我出外念书逃离家乡，自村庄而乡镇而县城而城市而省会而首都而台湾……　　最令我们孩提感兴趣的莫过于手扶三轮拖拉机和装有方向盘的四轮拖拉机，因为可以爬上去，坐在座位上握着三轮拖拉机的扶手或是四轮拖拉机的方向盘，嘴里发出“突突”“突突”的象声词，像是过了一把当驾驶员的瘾儿。记得有一个大一点的孩童心生一计，把我们从三轮拖拉机或四轮拖拉机座位上喊下来，大家鬼鬼祟祟在诊所大门前的桐树下耳语，耳语后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大伙围成一个圆圈，用石头剪子布的孩提规则开始执行任务，当然是输的一方去。　　“石头剪子布，石头剪子布，石头剪子布。”我猛地伸手出了“布”，揣度着用“布”去包“石头”，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几个伸出手势来都是“剪刀”，像是商量好一样，无奈之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执行任务。所谓任务不过是关掉三轮拖拉机和四轮拖拉机的油门，让那些看病的人无法用摇把摇着发动机，让他们出丑难堪以为是拖拉机出了什么毛病，像生病的人一样。　　果不其然，一个看病的乡下人看完病之后开始拿出摇把手柄，一手按压柴油机气缸头部的“降压杆”，另一只手摇动摇把，使机器内的齿轮带动联杆、活塞做往复运动，试了几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始终没能摇着车，我们躲在大桐树树干后忍不住笑，那是一种鬼鬼祟祟的孩提笑，里面藏着一种类似开玩笑的“调侃”，或许是那位乡人察觉到了我们几个孩提笑得异常，才生出定是我们把四轮拖拉机油门给关住了的嫌疑，他看了一下拖拉机车头左侧的油门然后重新开启，拿着摇把打着四轮车载着其家人远去了，我们看着冒着一溜烟儿的四轮拖拉机哈哈大笑。有一次又是我石头剪子布输了，去关人家拖拉机上的油门，被父亲抓个正着，他只是怒目圆睁，一副威严盖顶的模样就把我们几个孩提吓跑了。　　父亲偶尔在晚上招待朋友，因为白天忙着给病人治病没有闲暇时间，给一百块钱让我去南桥饭店调上俩菜，回到家见母亲又炒了俩菜。等菜拼在一起落桌后，父亲会拿出一瓶藏了很多年的白酒尽地主之宜，酒过几巡，他的朋友开始有了醉意，父亲亦有了醉意，几个人在酒桌上行酒令，什么“四季发”“五魁首”了，话语渐渐多了起来，父亲威严的脸庞闪过一片平和，就像天空突然飞过的一群鸽子。酒后送走客人，母亲收拾酒桌残局，父亲与我闲聊，有时给我讲一些他的过往事迹，年轻时在生产队当司机、去河东学木工、去密县拉石头，三十好几才学了中医。　　父亲也有脾气急的时候，说话难听，让邻人无法接受。父亲兄弟姊妹七人，“五男二女”，父亲是长子，祖父2007年冬天逝世后父亲接管了整个大家庭，管教我的同时还管教五叔，五叔是父亲最小的弟弟，五叔经常跟乡人赌钱，小赌怡情，大赌伤心，有一阵子“推饼”之风席卷乡下，五叔亦染上了赌瘾，有一次输得站不起来，乡人告给父亲，父亲二话不说去堵五叔，五叔早已翻墙逃去。父亲指着剩下的三个人大骂：“来，跟我来，你们有几个钱。”那三个人见父亲失态的样子，都站了起来。　　父亲在麻将桌上坐了好久、好久，那是父亲最生气的一次。对于我们，父亲是一位沉默寡言的父亲，对于五叔，父亲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大哥。后来，我外出求学，坐在火车上看窗外景色，只见青山隐隐，巍峨高大，父亲的形象从车窗玻璃上一跃而起，尤其是那副充满威严的脸庞，闪烁着、闪烁着……（上官文种）( 编辑：徐伟 )